近日,博友说,胡发云、方方该退出作协。我说我近十年前就已经退出三级作协并奉还从未使用过的各类头衔。十五年前已经宣布不再参与职称评定。我这样做,只是想安静一点,自在一点,不再陪他们玩那些无聊游戏。但我从未以此来要求同行。而且我只是退掉了作为群团组织的作协身份,并没有辞去我的工作。我一生都在体制内——从工人、到企业干部、到专业作家——但尽可能不让这些妨碍我的思考和表达,哪怕付出代价。我纳税,也尽力用纳税人给我的一点工资,做一点对得起他们的事。
我乐于见到作协和豢养它的制度结束,但是前提是要建设一个新的制度——当作家不能靠稿酬生活时,他可以讲课,可以办刊,办学,写肥皂剧或做别的工作。而现在,这些资源都是被控制的。一个好的制度,作家既有创作的自由,也有用各种方式养活自己的自由,更要有出版的自由,没有最后这一条,让专业作家自食其力有点残酷,就像把失去觅食能力的猪赶出猪圈,而外面又没有自由奔跑的山野也没有了多少吃食。
作协制度,是极权国家的一项重要安排,它把一批有写作才能的人收入麾下,金笼养鸟,好吃好喝好招待,住房,医疗,高薪,盛名,各种补贴各种疗养各种旅游……俗话说,吃人的口软,拿人的手短。如果为信念,为正义,为一己尊严,一怒之下放弃这些,对绝大多数专业作家来说,是很难做到的,夺了他们的饭碗,一些人很可能连眼下的一点良知与勇气都没有了,为生计而去写更加肉麻的东西换饭吃。所以,旁人对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只能是为渊驱鱼,在目前的出版环境下,也是不甚公平的。
中文写作有十几亿人的大市场,一个优秀作家不会养不活自己。而在写作有种种禁忌甚至危险的社会里,这话就另说了。
说了这些关于专业作家的时代困境,但从总体来说,我并不原谅他们的麻木,冷漠,自私与圆滑。一个应该最有性情与热血的群体,这些年来,很少听见他们为苦难、不公、社会正义、历史进步发出声音——这些正常网友都会有的反应,且并不需要他们付出太大代价,但是恰恰他们没有或少有的。我希望他们不要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这不是政治,这是我们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每时每刻的日常生活,抄讲话才是政治。也不希望他们说文学有文学的套路。天大的套路,抵不过做人的套路。也不要说“我有缺席的权利”,“我有沉默的权利”……在没有言说权利的时代,缺席与沉默的权利等同于作恶的权利。但历史有它终极评判的权利。前苏联和东欧阵营的一大批有才华的作家,在社会转型之后,都被新时代无情地抛弃了,过着非常落寞清凄的日子,他们最终为自己金丝雀般的安逸生活、为自己的怯弱与逢迎付出了代价。
有些事,做了就做了,有些话,说了就说了,其实也没什么。许多时候,是我们自己心中的戒律比外部的戒律更紧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信条。古语说,己所不欲,无施与人。对我来说,己所欲,也不必施与人。希望大家一起做的,是共同创造一个没有压迫、自由写作的时代。那时候,每一个作家才真正可以说: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不想说我就不说。
2015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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