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之夜”快要开场的时候,有一位媒体的姑娘问我,为什么要选择现在做一个关于鲁迅的沙龙呢?我回答说,明天(10月19日)是鲁迅的忌日。
其实这多多少少是种凑巧。在茨威格、海明威、卡夫卡和三岛由纪夫四场沙龙之后,我们问了问自己,第一个中国作家应该选谁。几乎一提出问题就自动有了答案,正如许知远在开场辞所说,英国有莎士比亚,俄国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么中国便是有鲁迅。
钱理群先生有一样意思的话:“中国还没出现能替代鲁迅的人”。
其实当晚最受好评的食物应该是小包子及蚕豆,每现出来一份很快就被拿走了
• 魔术表演般的一夜
这一夜的缘起,也是为了向钱理群先生致敬。结果钱先生却迟到了。7点已过,钱理群还困在拥堵的京城路上,现场却没有一点躁动。彼时彼刻,北方的一个秋夜,在一间摆满书的大屋子里,就着小笼、蚕豆和蟹粥,喝一盅黄酒,或一杯鲁迅中意的圆炒青茶,灯下有人弹着琵琶,同座的无论相识,也都算志同道合。朝花夕拾,杯中酒,这实在是最接近无所待的时候了。
也因了这“一生中第一次”迟到,鲁迅大先生的“文学之夜”反倒成了最自由发挥的一场。在主持人李蕾缓缓悠悠的介绍中,李礼、刘柠和贾葭临时受命,由编剧李静指引,排演了一段话剧《鲁迅》;再有四位读者自告奋勇,各自用家乡话念了一段《野草》。《野草》本就是散文诗,不好懂,又配上方言,于是只听到抑扬顿挫,意思倒一句都不晓得,像是外国话了。不晓得也没关系,照样好听,或者其实是更好听,有味儿。钱先生也说了,《野草》的文字特别有音乐性、美术性,所以一定要朗读,懂不懂都不要紧。
念完了散文诗,接着真就唱起来了。李蕾笑说这一夜像是魔术表演,变出了一个个人来。音乐人程壁唱了一首西川的诗《夜鸟》,再晚些时候还有歌手叶蓓朗读鲁迅的《我的失恋》。在座诸位虽都喜爱读书,但也是难得真正听到“诗歌”。程壁讲道,鲁迅有言:“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却只有用文艺来沟通。”文艺现下的形象并不太好,人们怕被指认为文艺,但诗歌难道不再美了吗,生活不再需要文学了,文学不再需要鲁迅了吗?
左起:李静、李蕾、李礼、刘柠、贾葭
四位读者的方言版《野草》朗读
• 最接近鲁迅的时刻
聚精会神之际,钱先生到了,对谈也正式得以开始。一开口,钱老仍旧精神抖擞,声音亮到门口站着的观众都听得清楚。他特别推崇朗读,“要进入鲁迅的世界,恐怕很大程度上要通过朗读”,刚才的四段方言,这时由钱理群重又读了一遍: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既不如此静穆,我或许也将不能。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恋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了,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中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遇到飓风,汹涌澎湃奔腾于无边的荒野。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的旋转升腾着的是鱼的精魂。”
钱先生说,他在班上教学生站起来大声读《野草》,学生们读着读着,眼睛都发亮了,但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这可能就是最接近鲁迅的时刻。
当然也有别的办法接近鲁迅,比如,看他的照片。钱理群的书房里就有鲁迅像。他说自己特别欣赏陈丹青的眼光。陈丹青从美术家的角度看鲁迅,认为鲁迅好看、耐看,线条分明,有棱有角。
李静也喜欢鲁迅的样子,而且从一个女性的视角,觉得鲁迅的样子很性感,一点不调侃。她说,之所以陈丹青谈大先生的话那么流行,就是因为他的话正是大家认同却没说过的。
但鲁迅毕竟是复杂的,即便我们选择从《野草》入手。鲁迅曾经讲:“我的哲学都在《野草》里”,另外还讲道:“我所说的话和我所想的常常不一样,我为自己写和为别人写也不一样”。他真正为自己写的作品是什么?钱先生认为,只有这一部《野草》。
• “大先生”究竟大在哪儿”和“我们什么时候最需要鲁迅”
鲁迅的层次和复杂,在他被神化的几十年里消失了,他变成了“革命导师”,一个“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恶毒的人。李静却说,老实人才会把自己心底话全说出来。读《呐喊》、鲁迅的书信,别人写的回忆录,会发现一个热心肠到傻的程度的鲁迅。鲁迅也有傻、迂的一面,但都没能流传开来。
“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只是半句话。钱理群补充道,鲁迅是吃过太多亏,明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必须不能太天真,所以才会有后半句话:“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
鲁迅是个玻璃人,是中国唯一把自己拿出来给众人看的人。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谁经得起拿放大镜看?刘柠谈到去年报上一篇文章,关于鲁迅的空白日记、与疑似间谍的内山完造的友情,以及酒后邀妓的话题。鲁迅研究在日本也是显学,这些话题也都已不新鲜,一一考据反驳后,刘柠说,把神化的鲁迅推翻,看到鲁迅也是人,是件好事,但既然作为人,鲁迅也有沉默和挣扎,也应该被看到。在问及鲁迅最打动自己的一面时,刘柠回答:“他纯真的一面”。
钱理群则掉转角度,“鲁迅是中国文化中的异类,他的价值在于给我们另一种可能性。把鲁迅还原为人为什么重要?不是要把他还原为普通人,我们就是需要他作为一个异类的存在。我作为一个调查,我们什么时候最需要鲁迅。春风得意的时候,没人想到鲁迅;但是当我们不满时,或是想要突破时,鲁迅可以让我们换一种活法。他给我的意义在此。”鲁迅从来不告诉别人怎么办,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不像胡适,他不提供具体办法,只是教给人不同的思维。鲁迅是个道德感格外强的人,也因此与众人相反,人的记忆有筛选,容易记得过去的好事,而他总是记得不好的事,不肯原谅。
尽管说是异类,那也是在民族的土壤之上。“大先生”究竟大在哪儿?钱理群说,就在于鲁迅兼有的异数与继承。“异”已经谈了,继承体现在哪?“历史上有多少人真的做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鲁迅做到了。如此来说,他不愧是民族魂。”
• 孩子怎么读鲁迅
好几位读者都提到自己从前去听钱老讲座时人满为患的场面。今夜难得所有人散座一堂,近距离见面,就临时增添了现场观众提问的环节。问题都很好:
1:对于孩子而言,什么时候该读鲁迅?是由他自己喜欢,还是需要引导?
答:鲁迅自己有明确说过,作品不收入教材。原因很简单,他认为年轻人读不懂他的文章,需要阅历。
所以没必要强迫孩子读,但是要让他知道有这么个人,不用理解,只需培养他对鲁迅的亲切感,这样他长大以后自己会找来读。
2.要是鲁迅活到今天,他有两种可能,不是顾全大局、不说话,或者就是被关起来,但还是会写。”这句话是真的吗?
答:其实鲁迅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他和冯雪峰说,将来你们革命成功,我第一个要逃跑。他给曹聚仁的一封信里面说:如果有天旧社会崩溃了,我将有一天要穿着红背心在上海扫马路。
这是在他去世前一个月对中国革命的看法。他谈到自己的《阿Q正传》说,这写的不是20年前的辛亥革命,而是20年后的改革。
既然鲁迅看得那么透,何必还要支持?因为他反对当时国民党一党专政,而且他的确接触到一些有真正信仰的人,所以他写信给朋友说,“我现在多苦”,临终时他说“忘掉我”,里头是有深层含义的。
• 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在最后的纪录片放映时,钱理群一时很激动,指着屏幕上定格的鲁迅的脸,说,这就是他最早看到的,觉得鲁迅好看的相片。纪录片里是1936年,病逝前不久的鲁迅,还在不停地工作。钱老忍不住起来跟大家解释:“对鲁迅最大的误解,就是说他从来只是破坏,没有建设。事实上,他在去世前仍旧在做这些最普通的事——翻译、编辑写作。这些就是他对中国文化的建设,他是一个建设者。
一个建设者,这也是鲁迅对他钟爱和信任的年轻人的期待。再回到文章最开始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选择在现在举行一场关于鲁迅的沙龙?因为他面临的困境,仍然是我们的困境;因为尽管他从不给出答案,却始终不住呐喊:“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因为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 Xiao Qiang for 中国数字时代, 2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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