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源于一场“爱国主义运动”的网站,一个因应时势走上前台的创始人,一群主张“中国认同”与“挑战西方媒体霸权”的年轻人,试图在网络上完成一次由草根民族主义者向爱国青年领袖与商业精英的转型。但他们寄予光明前景的网站以持续低迷和经济丑闻收场,曾经惺惺相惜的同志,最终互相将对方驱逐出队伍,这仿佛《1984》中的结尾:“在遮阴的栗树下,你出卖了我,我出卖了你。”
“舍我其谁”
唐杰第二次见到饶谨是在上海,这是两个“年少成名者”的会面。那是在2010年,与如今对比,会面算是惺惺相惜——这完全不同于三年后的现在:唐杰一再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他不愿再“和饶谨个人扯上口水”;饶谨则在个人微博上回忆其创立经营“新爱国主义网站”四月网的历程:“创业者……几乎都曾被一些烂员工伤过”。“一些烂员工”指哪些人呢?饶谨没有点名。
唐杰,复旦大学哲学博士,他在2008年北京奥运前制作的“2008中国站起来”视频一夜之间获得超过200万点击量,《纽约客》杂志随后以《中国愤青》为名对他做了长篇报道,时年28岁的唐杰被视为爱国主义——或是民族主义——在新时代的代表人物。
饶谨,清华大学工程物理专业毕业生,他注册创办了“反CNN”(Anti-CNN)网站,旨在“揭露西方媒体对华不实报道”,认为《华盛顿邮报》等著名报刊在西藏问题和奥运火炬传递事件上“新闻造假”。《华盛顿邮报》随即向饶谨提出采访申请,这个当时24岁的年轻人以“西方媒体巨人的挑战者”形象同时闯入东西方媒体视野。
他们的成名依托于相同的背景。2008年4月,针对西方媒体对西藏问题的报道与奥运火炬境外传递引发的一系列事件,一群以学生和网民为主体的年轻人持续在国内外以各种形式表达抗议,喊出“反藏独、护圣火、揭露西方媒体新闻造假”的口号。唐杰的视频与饶谨的网站即是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组成部分。参与的年轻人们给自己的行动命名为“新爱国主义运动”,而包括唐杰与饶谨在内,他们自称“四月青年”。
在两个标志性“四月青年”的那次会面前,唐杰刚刚从科隆大学做完访问学者回国。他一边找工作,一边组织一个小圈子里的读书会。饶谨刚刚在上海见到“成为基金”创始人李世默。不久前,饶谨获得了一笔一千万的投资,准备将“反CNN”网站更名为四月青年社区,并建立综合性网站“四月网”。
颇有些心有灵犀之感,唐杰把饶谨介绍给读书会的朋友们,饶谨则顺势发出邀请:“你来吧,帮我在那儿也弄个读书会”。虽然当时没有明说,但饶谨给唐杰预留的职位,是四月网的总编。
如今唐杰回忆,“弄个读书会”的想法是打动他的重要一点,他在给南方周末记者的邮件中说:“此人虽言语平平,却也慕风好学,可以共同学习,值得追随”。读书的确是唐杰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在《中国愤青》一文中,记者欧逸文曾描述唐杰的寝室:“房里到处是书,凳子上放着厚厚的目录。他的藏书几乎包括人类思想的各个方面:从柏拉图到老子,维特根斯坦,培根,古郎士,海德格尔,可兰经”,“感觉像被违章占领的图书馆的储藏室”。
饶谨则更像是一个懂得顺应时势的精明商人,在注册“反CNN”网站前,这个工程物理专业学生做过口译培训,卖过电脑椅,给商学院老师做过助理,还一直干着域名注册的生意。当年的清华同学回忆起饶谨,提及最多的是他赚到钱后请同学们下馆子。
对于即将成立的四月网,饶谨给出的定位也显示出他对于“生意”的注意力:完成向“新爱国主义文化产业的升级换代”。
唐杰则更像是一名学者展望文人论政的前景,在给南方周末记者的邮件中他回忆当初加盟四月网的愿景:“2009年之后到2012年之前,会是一个思想和政治意见纷争非常活跃的时期,‘中国认同’和泛左翼话语会有一个相当大的空间需要填补,意味着舆论的公共空间中这一块言论平台的发展可以有所期待。”
这像是一切美好事业的开头,一个人创立平台和组织,一个人赋予其理论与内涵。两人的身后,是一群服膺他们的名望与理想的追随者。当然,还有那1000万。
以后每当四月网出现不可调合的矛盾,员工的最后措施总是向成为基金创始人李世默写信申诉。李世默是一名美籍华人,这位风险投资家的另外一个身份是政治学者,复旦大学国际关系及公共事务学院博士。他为中国网民所熟知是因为其于2013年6月份在TED环球大会上题为《中国崛起和“元叙述”的终结》(China and the End of Meta-Narratives)的演讲。
李世默的演讲以流利的英语、轻松幽默的语态和为西方人所熟悉的讲故事方法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西方人总认为多党竞选和普选是合法性的唯一来源。曾有人问我:‘中共执政的合法性从何而来?’我的回答是:‘舍我其谁的执政能力。’”
美好的事业在短短的三年后戛然而止。2013年9月,随着资金链断裂,四月网员工在网上公开指控CEO饶谨侵吞公款,认为其控制下的四月网已经背离了初衷;唐杰给南方周末记者的邮件呼应了这一说法:他认为四月网正在被饶谨“私产化”;饶谨则把反对他的员工们称为“坏分子”、“恶奴欺主”。
此时的四月网总编早已换成胡亦南,一位曾在《China Daily》工作了六年的职业新闻人,胡也是唐杰之后的四月网第二任总编。而唐杰早在2011年8月即离开四月网,和他一起离职的共有十三名员工。在离职前,唐杰曾发起了一次失败的“起义”,试图通过向李世默写信反映问题的方式撤换CEO饶谨。
从惺惺相惜的会面到失败的起义,只有8个月时间。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失败
接受饶谨的邀请后,唐杰才发现,他接手的是一个早已不复2008年盛况的“反CNN”网站和四月青年社区。
论坛早期的一位核心管理人员介绍,2008年5月时,即在“四月青年”风起云涌后的短短一月,“反CNN”的日均IP访问量即从顶峰的500万骤降到不及10万,之后一路下滑,访问量和活跃度呈现严重依赖具体事件的涨跌态势。
其次,在奥运结束后,由于话题的多元,四月青年开始持续的分化。论坛已经渐渐被贴上了“五毛”、“左派”等标签。唐杰在观察后认为:“只有那些常年关注政治议题、表达政治意见的网友沉浸在论坛上吵来吵去。但话题与意见的重复导致乏味,最终人气也逐渐越来越少。”
四月社区的普通网友同样有此感受,“Deconinck”是一名比利时华侨,她同样是2008年4月期间的一名活跃者,也曾为“反CNN”网站当时大量编译的外媒信息所吸引,但她认为“反CNN”的死穴也是显而易见的。
“他们一开始就是为了指出对于中国的失实报道,但当报道基本回归正常后,他们实际上就‘失业’了。如果硬要坚持下去,只能变成‘鸡蛋里挑骨头’,放大‘西方媒体’报道瑕疵,也就变成了自己曾经所反对的人。”
唐杰本人也并不同意自己头上“愤怒青年”的名号,“特别是这个词让人联想起‘砸车’、‘谩骂’等过激行为的话”。
现实中的唐杰爱好阅读,彬彬有礼,只有谈及理想时,他的语速会急促起来,身体也会稍稍前倾。助他成名的《纽约客》记者欧逸文也承认,唐杰并不是典型的“愤青”。他曾向唐杰解释,“愤怒青年”是为了表示全球化时代“非西方国家”一种身份认同的焦虑现象。
在邮件来往中唐杰非常在意向南方周末记者辨析“爱国主义”、“民族主义”。他试图阐释一种自己称为“正面的民族主义”概念。他说:“在中文语境中,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有时是被混用的,甚至成为人们政治分歧的体现”,“这些词汇在中西方不同历史语境中留下了截然不同的记忆和联想,需要根据语境作相应限制:‘正面的民族主义’或‘爱国主义’。”
他据此给网站设计了一套可持续的日常议题,并对“新爱国主义”进行理论阐述——
“Patriotism(爱国主义)的词根‘Patri’是‘父亲的、父邦的’之意,没有‘爱’的意思,不是某种自然情感,偏重于‘政治认同’,接近于传统上对国家的‘忠诚’……Patriotism译为‘爱国’是不合适的。”
唐杰提出了一套核心为“中国认同”的理念。简单说来,“是对国家文化传统与政治制度的理解、接受与认可、遵从,并且要落实为一种思想和行动体系。”
在这套体系中,唐杰囊括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内容——“传统文化也要讲,媒体批评也要讲,中国工程技术的成就和制度创新也要讲(比如中国法庭的调解模式),当然还有反CNN看家的国际关系。”
唐杰准备这一整套东西,理论充足到了可以开一门公开课。事实上,唐杰确实给未来的同事们准备了教案——“为了让编辑们理解,我编写了培训教程,实际上是一套思想论纲,对‘现代中国’作了思想史、革命史和政治理论的阐述”。
要描述自己的构想可能得花一本书的文字量,但对于之后的效果,唐杰只用了三个字来概括:“失败了”。
“当你把Idea变成内容,组织生产的时候,你才发现光有想法是不够的。首先,你需要专业的人,你会发现一些人很有才华但是很快就走了,还有一些人需要学习;其次,你还需要资金,设备,市场渠道。为什么《环球时报》能做起来四月网不能做起来呢?因为这些东西四月网一样都没有。”
唐杰唯独没有提到他要面对的受众,那些从“反CNN”时期聚集起来的“四月青年”们。比起四月网内部员工,他们似乎更难以被改变。唐杰希望摆脱网站对于事件热点的依赖,在他的主持下,四月网花了很大的精力制作了一些反映中国传统文化的视频,如《乡射礼》,但似乎始终只热衷于“反击西方媒体”的网友并没有注意和认同。在他的任期内,最富人气的仍然是一起具有反西方色彩的“洪博培打酱油”事件。
2011年2月,时任美国驻华大使洪博培在王府井大街被围观群众认出并拍下视频,视频中,有人质问洪博培是否希望中国“内乱”,洪不置可否后离去。
拍下视频的人是唐杰的朋友,四月网在第一时间拿到了视频。视频当晚得到20万的点击量,成为四月网历史上热度第二高的产品。与唐杰念兹在兹的反映“中国认同”系列专题的冷清不同,四月社区网友大声叫好,他们纷纷表示:“那个熟悉的AC论坛终于又回来了!”
“火并王伦”
在这段时间,四月网如果说有什么是稳步上升的,那就是饶谨的个人影响力。
“饶谨是个演说家和炒作家,对自我包装非常擅长。所有来采访四月网的人,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变成采访饶谨。”据四月网编辑吴童观察,饶谨水平并不高:“千篇一律,三句话不离吹捧自己,把对自己的推广放在了对网站的推广之上。”
据饶谨早期的一位同事介绍,刚创办“反CNN”时期的饶谨,并不擅长应对媒体,“他最早的情况是,‘我的感想是……’然后紧张得啥都说不出来。并且他的英语也不太好。”
到2011年时,饶谨应对媒体已经相当自如,所有的外联都由饶谨负责出面。“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头一天,饶谨跟大家说要着正装,因为有媒体要来采访。结果第二天他就悄悄把人带进办公室了,都不跟大家引荐一下。”唐杰说。
饶谨经常要求唐杰给他写邮件回复和发言稿。唐杰写最早的一篇时,还没有正式入职,那是一篇在讨论会上的发言稿——《故乡是土地,更是文化共同体》,至今仍被饶谨挂在自己的博客里。
唐杰对这些不太在意,“如果他能力和见识都能服众,倒也不成问题,汇聚天下英雄于一处,于事业本身是光大的行为,逐渐真的可以把四月网打造成四月青年的官方网站,善莫大焉。结果却只见投机,不见光大,靠四月青年的正面意义所吸引的资源在养活着他自己、包装着他自己。”
在四月网的共事与逐渐熟悉让唐杰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2009年,唐杰和饶谨都参加了一个“新爱国主义运动一周年”纪念活动,在活动现场,饶谨送了一本自己制作的“未来属于四月青年”的纪念册给唐杰。
唐杰翻开那本纪念四月青年运动一周年的彩色册子,发现“全是关于饶谨个人的宣传,大幅的饶个人的照片、接受了哪些媒体的采访等等,至于略提到的各地的游行、视频,好像都是他个人组织的”。
这是唐杰第一次感觉饶谨在“消费”四月青年。及至他意识到饶谨在将“四月青年”“私产化”,那是更后来的事情了。“我当时的感觉是,只要他能把‘反CNN’这个平台维护好,这种包装与地位也是他应该的。”
饶谨和唐杰都在会上作了7分钟发言。唐杰照例谈了一番四月青年与五四青年的历史使命。饶谨则说了两个要点:一、“我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二、“反CNN”将继承四月青年的遗产,开创一个新时代。
更让唐杰灰心的事情是,饶谨在媒体面前越来越侃侃而谈,但内部交流对网站的构想时则是另一番景象。
“他的想法总是变来变去、随口拈来,一会说要做出版,一会说要做智库,一会又说要做媒体公关……但到头来都只是说说而已。”
让唐杰感到有些难过的则是当初打动他的“读书会”。2011年1月,唐杰把读书会办起来,定期组织四月网员工交流读书心得,他甚至为读书会设定了两本入门书籍:《孟子》和《理想国》,他认为这是同时了解东西方文化起源的途径。
饶谨依约参加了读书会,但只到了一次。“只第一次时来过十多分钟,心不在焉,随即离开,此后再也未参加过。我才意识到,他此前的说辞,也不过是‘偶然一语’罢了。”
翻阅饶谨的微博、四月网站内日志,确实难觅读书体验。唯一一次提及阅读体验是2007年2月在人人网上。饶谨“强烈推荐”王强写的《圈子圈套》、《圈子圈套2》,还表示《圈套玄机》还正在看。在这篇日志里,饶谨感慨罗宾斯的《管理学》和萨尔森的《经济学》“那个厚啊,只能看提纲了”;而网络小说《和美女同事的电梯一夜》,则“手机上花两个晚上看完了”。
唐杰认为,由于饶谨在管理上的难以服众,很多年轻人选择告别四月网,让他觉得是事业的莫大损失。
“饶谨根本团结不住那些奔赴四月网的优秀人才,论坛版主群体和站方人员出现N次集体流失事件,也就越来越不能号召四月青年了。当年人才济济,尽是优秀人物,我在上海时都见过一大批,相谈甚欢,后来都隐没了。”
2011年8月间,发生了两件让唐杰目瞪口呆的事情。
“有一天,饶谨辞了个员工,那员工要求按法律赔偿几个月的工资,反馈到饶谨那里,他说,‘让他去告好了,我们哪儿哪儿都认识人’。”
另一件则最终促使唐杰离开。
从2011年5月开始,饶谨就经常带着他女朋友A来编辑部。A也是一名记者,她经常会对编务工作进行一些批评。饶谨也常常带她开会。
“开会的时候她坐饶谨边上,大肆批评,说网站不应该做‘中国认同’,不应该做‘媒介批评’,应该向财经转型……”这让唐杰感到非常“窝囊”。“A说这些的时候,饶谨不做声,不表态。她说说就完了,具体得要我去落实啊。还有向财经转型的话,我去干嘛呢?”
2011年8月15日,唐杰收到了A的第N封邮件。如往常般,A在其中对四月网的各项事务大加评论。“小到一篇文章的标题,大到网站的方针,统统批评一番。”
唐杰当即要求辞职。饶谨知道后,说让A来道歉。于是俩人坐办公室等,左等右等没等来。
“我走的时候告诫他,自古以来,后宫干政是大忌。”
部分员工知道情况后,纷纷要求和唐杰一起辞职。一名编辑起草邮件,将饶谨管理混乱、毫无章法的事情知会了李世默。8月18日,唐杰和两名同事作为代表赶赴上海,要求撤换饶谨。
“我们内部把这件事情叫做‘起义’,代号‘火并王伦’。”唐杰回忆说。
唐杰等人见到了“成为基金”执行董事沙烨,坚持要求撤换饶谨。“他只是安抚我们,没有表态。”
“起义”最终以失败告终,唐杰与十三名同事集体离开四月网。
“货币战争综合症”
率部离开四月网以后,唐杰这支四月青年的分队创建了独家网。在接受《凤凰周刊》的采访时,唐杰淡然地将离开原因归结于他和饶谨“理念不同”。
不过,在给南方周末记者的邮件里,唐杰又补充,“看不出饶有什么能称得上理念的东西”。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四月网编辑部的IP是被独家网拒绝访问的。唐杰解释,这是为了对网站的内容进行保护,他表示,曾经有来自四月网编辑部的IP试图访问独家网的后台。
2011年9月,毕业于清华大学生物工程系的郝馨芳来到四月网,不久成为网站的副总编辑,实际接替了唐杰的工作。
郝馨芳之前在实验室里工作,她刚去四月网时,编辑部几乎是空的。新的人员慢慢补充进来,大家都很相似——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实践经验。
总编辑的职位就此空缺着。读书会停止了,编辑部从来不开编辑会,不开选题会,不开评审会,没有系统的规划和长远的规划,不再有人热衷于设计各种框架和理论体系。四月网没有找到一个适合的定位与理论体系,也停止了讨论和探索。
2011年8月31日,在唐杰离开后,饶谨在一封致员工的公开信中描述他对四月网的愿景:“爱国主义者精神阵地,中国立场独立新媒体,公共外交平台,意见领袖社区。”
但实际上,郝馨芳回忆,饶谨交代她的是:“转转新闻,把网站门面上维持下去就行了。”
不过,仍时常关注老东家的唐杰表示,四月网虽然有过一段混乱与低谷,但到了2012年10月左右,又一次让他觉得质量恢复的不错。他跟人打听,是郝馨芳的功劳,“大家都说她执行力很强”。
与理论丰富、颇有文人傲骨的唐杰相比,郝馨芳在众同事眼里的特点是“勤恳,务实”,但“没太多想法,不顶撞饶谨”。
唐杰也感慨,四月网编辑部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但过不了多久总有一批怀揣理想的青年填上空缺。饶谨的前女友B记得饶谨经常给她看一堆简历,说四月网从不缺廉价实习生和员工,给他们一点钱他们也肯抢着来干活。
编辑部里不变的是饶谨的两句口头禅——一句关于目标:“高端大气上档次!”一句关于方法论:“悟性,你们要有悟性!”
很难想象,尽管将“精神阵地”和“领袖社区”作为目标,这一时期四月网最为代表性的作品,却是“度娘”组图。
2012年1月7日,饶谨在创业圈的QQ群里看到大家都在讨论百度年会上一位身材火爆、表演走秀的女孩。他安排编辑去人人网、博客上把女孩的照片扒出来,做了一个组图。几个小时之后,果然火了。
“度娘”为四月网带了近80万的点击,四月网迄今为止最高。这也成为饶谨点拨编辑时频繁提起的教案。但郝馨芳颇不以为然:“这种东西跟时政相关吗?跟网站的理念相关吗?看这个的人会对你网站上其他的东西感兴趣吗?”
一直以来,组图都是四月网点击量最大的一个板块;另一个极端,是四月网和四月论坛在“货币战争综合症”与“被害妄想症”上的一路狂奔。
货币战争综合症是《纽约客》记者欧逸文对唐杰的一个评价——“他患有货币战争综合症。《货币战争》是他读过的一本书,正风靡中国。这是一本文化水平一般的人把阴谋论和全球金融讨论混杂一谈的书。书中说中国是全球金融体系某种程度上的受害者,美国通过种种努力阻碍中国达成其期望的目标。这是促成他形成自己理解的背景原因之一。”
在视频《2008,China stand up》,唐杰将中国股灾归咎于西方的阴谋,是欧逸文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之一。唐杰自己并不认可这一点,他说他并没有看完《货币战争》,也反感阴谋论。但他同时仍然认为:“世界的政治经济格局本质上一直没有变,即是说‘资本’作为推动全球化的背后力量,一直在寻求输出、控制、奴役,到处复制、扩大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这本质上就是一种现代化条件下的奴隶制,它是当前国际关系的最根本背景。这一切造成了以强势资本为代表的西方对于中国的围追堵截。”
无论如何,与《现在国际斗争的主线》比较起来,唐杰的看法也就不算什么了。
从2011年10月发布在四月论坛开始,《现在国际斗争的主线》的点击与恢复量势如破竹,很快成为论坛大热至今的帖子。它现在已经得到了3500万点击量,这个数字比加拿大全国的人口还要多。
作者“xique32”将大量的国际时事及冲突都归结于美国对中国的货币战争,甚至连2011年10月发生的中国船员在湄公河上遭遇的血案,他称“不可小觑,这是冲着人民币来的”。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xique32”把该事件和美国中央情报局(CIA)联系在一起——“江匪事件很像CIA手法,或者是他的黑手,由亡命徒实施。”
这篇帖子最早发布在天涯论坛,但是被关闭了评论,“xique32”得到了“以阴谋论著称,反美,盲目爱国者主流。无论是国内国外稍有风吹草动,屎盆子一律往美国身上泼”的评论。
在四月论坛,该帖却几乎没有得到质疑。虽然,事实已经证明“xique32”是错的——2012年5月10日,缅甸毒枭糯康作为幕后主使在老挝境内被捕,2013年3月1日在云南被执行死刑。但该帖的正面与积极回复还在不断增长着,目前已经多达十三万余条。
“反CNN”建站伊始,首页上就有一段宣言:“我们并不反对媒体本身,我们只反对某些媒体的不客观报道;我们并不反对西方人民,但是我们反对偏见。”
失望的网友如Deconinck对此评价:四月网肯定已经忘掉它了。
“顺着大势走”
饶谨持续对采编工作进行随性的指导,在郝馨芳印象里,那是一段混乱期。
“内容方针各种变化,2011年底说要做新闻,先是国际时政新闻,接着是国内新闻,然后是敏感话题新闻,一直在摆动;后来在说要做评论。接着想走学术路线,然后又变到草根路线,从来都是一刻不停地在改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方针能坚持得很久。”
郝馨芳逐渐摸清楚了饶谨的“理念”:与其在日常的内容质量上投入精力和成本,不如等待在一次事件中一飞冲天。
“(2012年)5月份以后,那时饶谨看观察者网做得很好,要求学观察者网,讲思想型路线。他的思想型路线就是转别人的文章。”郝馨芳说。
2012年3月底,在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饶谨表达了对“新爱国主义文化产业”盈利的信心:“谁占据了文化发展制高点,谁就拥有了强大的文化软实力,谁就能够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赢得主动。”饶谨判断:“做一件事情,只要顺着大势走,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在四月网实际操作中,唐杰曾留了一个板块,叫做“国家焦虑”,反映环境与健康、道德与信仰、吏治与法治、改革与民生诸领域中的种种问题和讨论。在唐杰走后,这个板块被取消了。
唐杰也认同“爱国主义”,但与饶谨不同的是,他从来认为批评政府是“爱国”中的一个选项。他曾在编辑培训中指出:“中国认同”不等同于为政府说好话,不要回避对社会问题的讨论。
但就在“顺着大势”走的道路上,四月社区却走岔了道。2012年2月7日,王立军出逃事件发生后,大量用户涌入四月社区,导致四月网的流量短时间内大涨,四月社区的日均发帖量从不到一万猛然涨到最高十万。
这个时刻饶谨并没有表现出“顺着大势走”的智慧。甚至在3月3日,四月网还邀请司马南作为嘉宾录制一期视频,该视频目前已经无法打开,但是从截图来看,司马南在视频中表示“充分肯定重庆建设成就”。
最终,4月5日,四月社区收到“关停”的通知,时间长达半年。再次开站时,流量已经下降到了之前的十分之一。
郝馨芳的理解是饶谨其实舍不得流量。饶谨的微博现在还保存着网站流量达到顶峰时期的截图。2012年3月,饶谨分别在4日与18日发布截图,开心地表示四月网的PV已经达到了世界排名1410的高位。
钱到哪儿去了?
2013年2月,四月网终于迎来了第二任总编辑胡亦南,此前他在中国国家英文日报《China Daily》工作了六年。
胡亦南来到四月网这艘将沉的船上,打算一瓢一瓢舀干净涌进船舱里的水时,才发现凿洞的是掌舵者,而他已经打算弃船。
在邀请胡亦南时,饶谨表示“希望找一个有专业知识的人”。但据四月网另一位工作人员透露,饶谨看重的是胡亦南曾在体制内的人脉关系。
有志于在新媒体发展的胡亦南接受了饶谨的邀约。但是,在将四月网考察一番后,胡亦南发现这是一艘四处进水的船。它不管从文化上还是从商业上都接近失败的边缘:四月网缺乏一个一以贯之的思想体系,也没有成为一家真正专业的媒体。凭当时的流量,胡亦南认为这很难算是一份能让投资方继续烧钱的数据。
在四月网的传统强项外媒编译这一块,一直存在民族主义倾向。前员工李见回忆,比如经常会选择一些对中国批评的外媒报道:“应对方式一是调侃,二是以坏比坏,你说中国不好吧,你们美国更坏。”
甚至,“装脑残”也是编辑制造论坛舆论热点的常用方式,即编辑们通过注册小号来反对自己的言论,以“互喷”的方式提升论坛热度。
这么做的原因,唐杰在2013年5月发表的论文《网络舆论中的政治消费主义》中有过思考——网络政治消费主义中,诉诸“民族主义”与“政治悲情”是两种常见的路径。“中华民族受列强围堵、艰难奋起的集体记忆,和光荣而独特的‘中国自我意识’……在历史上它曾是政治动员、催人奋进的强大精神力量,而现在则可以成为媒体与商业操作的消费素材。”
胡亦南决定抛弃这一切,正本清源,把四月网打造成一个偏国际时事评论为主,去标签化的网站。他上任以后做了如《后查韦斯时代古巴的外交政策》、《津巴布韦的“向东看”政策》等严肃外媒编译。
但他面临的难题是,四月网网友们的味蕾对他那一套丝毫不感兴趣。“推这些东西,人不看,不参与。这些文章下面一个留言没有,或者是一堆言之无物的留言。编辑会认为这么做不划算,觉得工作没有意义。”
胡亦南说他打算拿出水滴石穿的决心来试一年看看。但留给他的时间却不多了。
2013年4月,饶谨跟胡亦南说,公司正面临财务困难,希望他能把薪水降到5000元。胡亦南说,若降薪,毋宁辞职。饶谨遂作罢。
据饶谨的前女友B回忆,在2012年论坛被关闭后,饶谨和大股东协商过追加投资,但并不如意,之后饶谨数次私下跟她提到要卖掉四月网去做另外的生意。
2013年8月16日,饶谨召开四月网全员大会,宣布资金在3月时已经断流的消息。他告诉员工们,8月份的工资可以照常发,但9月份的工资就没底了;并透露了解散公司的打算。
“一千万在两年半的时间内花光”的速度引起了员工的怀疑。他们根据公司的房租和薪水支出反复核算,得出的结论是两年半最多花掉400万。剩下的钱哪儿去了?
员工们开始去查财务资料,查出一堆问题:1.公司有两个吃空饷的名额,每人每月六千元,其中一个是饶谨的表妹;2.公司租下了两层楼房,其中一层转租了出去,数十万的租金却没有进入公司的账户;3.2012年7月30日,公司有一笔219.8万的账务支出,没有支出原因,但同一时间,饶谨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子……
8月21日,在同事们的要求下,胡亦南给李世默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挑明了四月网的财务困境,并历数了饶谨的经济问题,希望投资人可以进行追究。
9月4日晚,“成为基金”投资经理蒋邵清作为调停者与饶谨、胡亦南、郝馨芳等公司的十数名员工会谈。饶谨的经济问题被一一抛出。虽然这些信息早已为在场的人所知晓,气氛却仍然显得紧张而尴尬。
饶谨的形象在这个晚上被重新勾勒了一遍——在创办“反CNN”之前,他是一个不成功的创业者,是“反CNN”给他的人生带来了转机,包括名誉、人脉,还有巨大的投资。饶谨拿着这笔投资创办了四月网,他对外打爱国牌,以理想主义者的姿态宣称用自己的钱在支持网站;对内打创业牌,让员工接受零社保和低工资。而饶谨则在这个过程中买了两套房子和一辆新车,并且对投资中600万元款项的使用情况无法解释……
以上内容说了近一个小时,大部分的时间里,饶谨支吾而不能作答。据一位在场员工回忆,“脸都白了”。谈完以后,沉默与尴尬持续有倾。
蒋邵清、饶谨和胡亦南起身,走进餐厅的另外一间小房间商量。饶谨主动提出,他不再担任四月网的CEO和执行董事。
“蒋邵清顺水推舟,问我接不接受。”胡亦南表示接受。情形的突然转变让他感到惊讶,“没有人想过要让饶谨做出这样一个让步,也没有人想过要让这个网站的自主和控制能够这么彻底。”
三人回到饭桌,蒋邵清宣布了饶谨的决定。胡亦南回忆当时的气氛——这对投资方来说是一个相对完满的结果,大家也感觉圆满。饶谨的经济问题被决议不再追究。
随即,蒋邵清在餐厅找来一张便签,将自己股权也转让给四月网的员工。内容如下:“本人蒋邵清自愿将所持有全部的四月华文(北京)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股份转让给该公司员工,具体转让方案另定,立此为据。”
“我们对外的口径一定要是统一的,站长是因为出于个人发展的原因,决定离开四月华文公司,另谋发展。”末了,胡亦南做出总结。
“希望来日方长,有机会我还能回来看看。”饶谨回应。散席前,他和员工们约好,第二天一早去办公室搬家。
会议就此宣告结束,散席后,蒋邵清当天晚上飞回上海。股权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形式重新划分这些具体问题,没有书面承诺。“大家都需要去消化当晚的形势和结果,只说保持联系。”
有那么几个小时,胡亦南、郝馨芳、李见们觉得,四月网重新又回到了四月青年的手里。但饶谨当晚就打开电脑,修改了网站的密码。
“到了要落幕的时候了”
2013年9月5日,胡亦南和李见等员工在约定的时间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饶谨已经等在那里。饶谨和胡亦南谈判,希望网站由胡来管理,论坛则交给他。胡亦南拒绝。饶谨出去了一小会,再进来时,他向众人宣布,他仍然是四月网的法定代表人和最大的股东,接着走进办公室开始搬财务资料。
一些员工对此情绪激动。“没料到他会反悔,没有想到人会无耻到这个地步。没有想到当着那么多人,那天晚上十几个人在场,都能当场反悔。”李见说,饶谨对协议的无视与破坏,让他对饶谨的看法从“不屑”恶化到了“不齿”。
员工们按原定计划搬走了电脑等办公设备。中午,员工们聚餐商量对策。而很快,饶谨获知他们饭桌上的内容。
“饶谨就知道了哪些是好收买的,哪些比较坚决,而他们又可以用什么方式可以要挟。比如对一个快出国的女孩子,他就跟人家妈谈,说给加五百块钱工资,还不让你坐班,人家妈一想反正出国之前有个工作干就行了免得招惹小人;比如微博上粉丝多一点的,我照样给你发工资,不用你上班,只要你不去网上说我就成;再比如说对一个快生小孩的女员工,就以转社保来要挟。人家怀着孩子,急着把社保转移出去,好找离家近一点的医院……”
不久,有人给胡亦南带话。“就问你回头还想不想在新闻圈混了。”不久,胡亦南的新工作黄了。
“带话的意思,是饶谨把自己和四月网画了一个等号,又把四月和爱国画一个等号。就等于把自己和爱国画一个等号。你打压我,就是打压爱国阵营。”
“员工的愤怒也在这里,他挟持了‘爱国’这个话语权。”胡亦南评价。
接着,饶谨在微博上表述此次事件时,称员工们“恶奴欺主”。
一位前员工回忆,2012年下半年,饶谨去莫斯科参观俄罗斯议会大厦的时候,有人向饶谨介绍“十月事件”:1993年时,叶利钦在这里为了权力斗争向议会大厦开炮,造成了142人死亡。“饶谨听了这个故事,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打得好!打了炮以后,这些议员还敢怎么着。’”
9月14日,胡亦南作为四月网的总编辑,去上海参加一个座谈会,唐杰作为独家网的站长也出席了。
会上,胡亦南用了这么一段话作为他报告的结尾:“我们可以走大路、小路、直路、弯路,可以走完绝路再赶路,但是唯独不能走上邪路。和邪路派的斗争,没有回头路可言。要说公共性,这就是最大的公共性。”
这本是2008年10月20日《中国青年报》《“四月青年”的历史使命》一文的结尾,“我们必须准备走大路、小路、直路和弯路!……还要准备走绝路,走完绝路,我们再赶路!”——这是毛泽东在长征时期的“行军告示”,被拿来作为勉励四月青年的座右铭。
回到北京后,胡亦南等人即认定事件再无和平协商余地,开始寻求劳动仲裁渠道。
同时,胡亦南等员工在网络上发布《关于四月网现状的说明》,称“饶谨控制下的四月网已经背离了我们事业的初衷,彻底沦为了他个人敛财、营销、结交、攀附的工具”。
不久,饶谨则在微博中回击,“团队里面出了坏分子一定要及时清理掉,否则一颗老鼠屎败坏一锅汤。”
唐杰则在给南方周末记者的邮件中表示:“四月网成了私产,而所有者在能力与见识上又不能服众,对四月青年的涣散要负很大的责任。”如今他认为,“四月网不等同于四月青年”。
这个过程中发生的最后一点风波,是胡亦南去替另外一位不在北京的员工敲定劳动仲裁协议时,饶谨借故要走了他在前一天已经签好的协议。
“说要做一个比对。然后走进了男厕所,蒋邵清跟进去,在后面喊,‘饶谨,你不能这样’。饶谨把协议撕了冲进马桶去了。”
“这多低端啊!”胡亦南如今感叹。
在中国日报社旁的一家咖啡馆,胡亦南把整个事件回顾完以后,又悠然想起了2008年。那是四月青年诞生的一年。火炬事件时,他正在现场,感动得落泪。那幕场景何其盛大,现在,事情到了将要落幕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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