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请谈一下您的童年成长经历,您的家庭,父母从事的工作,和长大的环境?
巴:我出生在上海,成长在市区,八零后。 因为在上海,我的童年比起许多中国其他地方的人可以说是充满着优越感,一直享受着大城市的特权和便利(如教育和医疗)但也感受到过家庭经济的起伏,在国企改革的浪潮中,曾是双职工的家庭由于母亲下岗而动荡过一段时光。印象里母亲离开失去国企里较为轻松的工作后,四处奔波寻找新的差事,每天倒公交花去两个小时,到离家很远地方做理货员收银等体力工作,回来后疲惫不堪。
另一方面,在对于社会的认知上,父亲成为影响我的重要因素。但这还得从我的祖父开始谈起。祖父曾是中国第一代电影人,在中共建国后遭到迫害,反右中,被送到青海农场劳教,最后饿死在异乡,当时我的父亲仅仅是几岁的孩子。几年后,祖母在贫病中去世,去世那天正是大年三十。父亲就此成了孤儿,幸得邻居相帮苟活下来,长大后努力报考大学,却因为出生成分问题失去入学资格,抱憾终生。随着我的成长,父亲零星地将家族的历史告诉我,但叙述中极少有仇恨,更多的是恐惧和无奈,恐惧的是政治的暴虐,无奈的是命运的无常。他总是告诫我不要参与和政治相关的任何活动,也不要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并不鼓励我学习和从事艺术工作,希望我成为一个理工科的工作者,因为他觉得科学技术在中国是相对安全的职业。他认定一切跟思想有关的活动都有可能被政治的触手抓住丢进万劫不覆的黑洞,亦如祖父的遭遇。
但很显然,太多的嘱咐反而在我的性格里酝酿出巨大的反叛,越是千叮咛万嘱咐,就越是值得冒险。我热爱艺术!如果父母不放心我在国内从事艺术的学习和工作,我就选择弃国而去。当然,出国也得到父母的支持,他们也一直认为我性格里的“隐患”只有在离开中国之后才能被解除。
2,您现在生活在澳大利亚。你的工作是什么?您在那儿生活多久了?喜欢吗?
巴:我现在的工作是幼儿教师,和孩子在一起让我沉重的心灵放松下来,我也在不同的教育体制中感受着崇尚自由和尊重个体的美好。
我来澳洲四年,很享受当地的风光食物,更重要的是体会到当地对于艺术的尊重和热诚。我刚到澳洲不久就在一位老师的帮助下在一家小画廊卖摄影作品,这给予我很大的鼓励和信心。我也非常享受澳洲的社会保障和教育福利,这让我可以有机会通过向政府贷款进入美院学习。
当然,公民手中的选票和没有限制的网络真是太棒了!
3,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画政治漫画的?受过艺术方面的正式训练吗?您在中国的时候也画过这方面的作品吗?如果画过,您有没有担忧过可能的后果?
巴:我到澳洲之后才开始政治漫画创作。第一幅是关于2011年甬台温铁路列车追尾事故。
在漫画创作之前,我没有进行过专业的艺术训练。在国内的时候,我从没有画过政治漫画,甚至很少画画,主要的艺术活动是摄影,曾经是LOMO摄影爱好者。
4,您的作品风格非常突出,多使用强烈的线条和黑红两色。您是怎样发展出这一风格的?那些作家和艺术家对您有过重要影响呢?
巴:在我的眼里,挑开炫目的霓虹灯外套,中国的肤色无外乎红黑。红色是血,是恐惧,是暴力;黑色是铁,是冰冷的夜,是压抑,是绝望,是沉默者不语的角落,是嘶吼者堵嘴的布块。国家就像一台巨大的绞肉机,一层鲜血淹没一层绝望,新的绝望又覆盖那层鲜血,周而复始。
文学作品中,已故中国作家史铁生的《务虚笔记》是对我影响最为重大的中国文学作品。在外国文学作品中,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的《约翰克里斯多夫》(Jean-Christophe)和大仲马(Alexandre Dumas)的《基督山伯爵》(Le Comte de Monte-Cristo)对我有着重要的影响。
5,您作画时心目中的首要观众是谁?您在中国的友人或者以前的同事对这些作品怎样看?
巴:我最初的观众就是网民,现在的观众也还是他们,他们给予我继续创作的动力。其中极大的群体是微博上所谓的转世党,由于网络审查,我们的帐号常常被禁止发言甚至删除,我本人在新浪微博已经有过超过三十次被删除经历,同样的,我的观众也一次一次的被删除帐号。但就在这样的猫鼠游戏中,我和我的关注者们一次次在被销号后互相寻找,重新取得联系。我的黑红色画风成为关注者们极其容易辨认的一个符号。
但必须承认的是随着中国大陆新浪微博封杀的日益严重,我的观众渐渐从墙内微薄用户变成无审查烦扰的推特用户。
除网民外,国内绝大多数的友人并不知道我的漫画创作。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几乎从来没有不把自己从事政治漫画的经历和作品透露给国内的朋友,一方面出于自己的安全需要,一方面也不希望将他们呢卷入不必要的矛盾。偶尔提起的时候,有人抱着不理解的态度,有人觉得我傻,不明白我出国了为什么还要管中国的问题,更多人提醒我注意安全。
6,您画漫画希望达到的目的是什么?
巴:画漫画的出发点是需要寻找一种途径发声,去自由表达对于各种事件的看法。从另一种角度,也是我自己发掘自身勇气的一种方式。
我希望我的作品也作为一种个人视角的社会事件/历史的记录。在中国,历史是不断被统一,被篡改,甚至被遗忘的。而在另一方面,个体的悲剧也不断的被各种宏大叙事所吞没。 作为一种反抗,我希望用笔从我自己的角度去记录历史,记录个人,去和官方的记录角度对质。当然,这事儿我一个人做不够,我希望更多人参与这种记录,因为视角越多,留下来的记录将越客观。
我也希望通过漫画夸张和幽默解构中国独裁政权的傲慢和权威,因为权威的瓦解就是个体觉醒和自由独立的营养剂。
巴:除了艺术表达,其他方面做得还不多,由于身处国外,不能到达现场,许多事情正能口头上的呼吁和声援,我也通过新浪微博和推特等社交媒发表文字看法,为良心犯的家属捐款,为呼吁停止藏人自焚等活动中签名等。
8,那些是您钦佩的当代政治漫画作者?
巴:我钦佩的政治漫画家有蟹农场,变态辣椒和邝飚这三位。
这三位画家虽身居国内,却仗义执言,拒绝自我审查,实在难能可贵。(数字时代编辑注:据我们所知,蟹农场身居中国大陆以外。)
蟹农场的无畏取材和童话形象,变态辣椒的简洁画风和犀利态度,邝飚的细腻笔触和深刻寓意都是我欣赏的独特魅力。
9,您用“巴丢草”这样一个名字发表作品,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巴:关于名字,其实没有太多可说的。我知道很多艺术家发表作品使用的名字是精心选择,含有深意的。我的名字更像是你随意翻开字典第一眼看到什么词就是了。我知道这个的解释对别人记住我的名字没有多少帮助,但确实如此 : )
10,您还有什么话愿意和数字时代的读者分享?
巴:身为一个中国的时政漫画作者,既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
不幸的是,每天都一幕幕的惨剧和荒诞剧在中国上演,我必须逼迫自己去看,是感受,去思考去创作。尽管作品可能是幽默而讽刺,但过程确实充满痛苦和无奈。而幸运的是,可能没有哪个国家的时政漫画作者能有如此丰富的资源进行创作。
我希望有一天,既不必不幸,也不必太幸运。我希望有一天正正常常平平淡淡的生活能在中国上演。
但在这个平淡的日子来到之前,我会一直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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